欢迎访问 bbs.yangluan.net 
 欢迎访问杨鲁安文化艺术网(www.yangluan.net)
 
吴玉如先生碑帖题跋笺注


杨鲁安


    六十年来,我自幼及老,痴心于对古代碑帖的搜集、临写和研究,几经聚散,在那场浩劫后,幸能保存下来留有先师吴玉如先生手迹的碑帖善本若干册,择录要点如下:
   
   (一)题明拓秦石鼓文
   
    此拓之可宝,前页方跋论之详矣。鲁庵昔岁携来索我题,瞬已经年未报。今鲁庵又还自内蒙古,虽不向索,自亦内讼其颟顸,亟作数语归之。尝谓收藏与临池截然两事,吾今请言习书而不及考证。临《石鼓》有声于时之人为缶庐,功力不可言不深,而其失在野,任笔为体,书家大忌。然必求笔与形一皆如之,亦非也。就习书言《散盘》、《毛鼎》所得实多。丁佛言后来者,不失规距。清卿大有造于后学,书也失之板。吾之所称其濠叟乎!    乙巳除夜前两夕迂叟题于津门
   
    按:此跋乃吴师在1965年冬所题楷书墨迹。此本《石鼓文》“氐鲜”二字未损,属于明季晚期所拓。原为清乾隆年间津门画师沈铨(青来)旧藏,清末归桐梁王瓘(孝禹)所有。我在l 946年间购得后,曾请王纶阁、方药雨二师题跋,考证颇详。六十年代又送请吴师鉴赏。此跋不涉考证,唯论书艺。对吴昌硕书体有微词,而提倡取法乎上,临写西周金文《散氏盘》、《毛公鼎》。吴门弟子中习真、行、草三体者多矣,唯李鹤年师兄与我深究金文,得悟三昧。曾见韩嘉祥学弟收藏吴师集毛公鼎字所写一副对联:“深山大泽龙蛇远,古木苍藤日月昏”,笔韵雄浑道美。
   
   (二)题明拓秋字未损本汉史晨碑
   
    是拓纸墨洵高出一般所谓旧拓者,鲁庵珍视之,自具眼界。唯亦有加墨处,幸不及字口耳。迩来书法不为世重,而鲁庵之嗜寝馈以之,力学不间。中夏书法之传,不患无人也。篆隶自完白而后,始写而不画,完白之亦伟矣。完白开山,能者继起,吴让之、赵撝叔皆可称者。有清三百年中设无篆隶突过前人,则书法云者更无可论矣。吾尝谓馆阁误人。即高称秦汉,学必篆隶者,亦未免大言欺人。凡艺为后来居上,必无疑问。秦汉高古有之,篆隶以外无书,则晋唐岂皆鸦涂。扬晋抑唐,更非的论。盖行草变化多方,委出篆隶之右,变化愈多,艺乃愈上,前是无人敢言耳。
   
    尚碑版者动鄙《阁帖》。《阁帖》诚有非处,然晋唐宋元以来,墨迹非尽泯也,何避而不论?尚篆隶之笔,如食古不化,写同秦砖汉碑等,恐亦无足称耳。草不兼真殆于专谨,真不通草殊非翰札,斯非孙之私言也。自明而后,草法几于中断,既不明白,复以高论以文其丑。取书法之亡,不自今日始矣。吾愿后之人有以矫斯弊也。
   
    生在中夏,即书法一途亦非上下三千年不能贯穿者,不能列为书家者流,盖其史有如许长,非暴发之家比也。吾因鹤年遂得交鲁庵。鲁庵于辛丑出所藏以质于走,吾愿于佳纸为书,会得是尾纸甚称意,因为论如此,书法倘不亡,嗜痂之同调为有韪我之言者。         家琭时客津门。
   
    按:此跋书于1961年,吴师喜用佳纸,挥洒甚为称手。此拓为吴乃琛(荩忱)旧藏,为秋字首笔未损本明初拓。吴师慧眼,指明拓本有补墨处,诚为鉴赏家之灼见。他不论拓本新旧,且谈篆隶书法,只一“写”字,就点出邓石如自出机杼开山之功。吴师这一论点促使李鹤年写篆隶沿袭邓氏法脉而成为一代名家之本。
   
    又论及尚碑版崇篆隶者,而鄙《阁帖》,轻草法,批判那些食古不化,而以丑态惑众之辈,提醒后人力矫此弊。

    附带说明,吴师提及经李鹤年师兄举荐,我方得投师于吴门,那是津门解放前夕的1948年冬,我持一本旧拓定武本《兰亭序》求教,吴师指出此本大失右军神彩,不可学。后来,吴师为我讲解孙过庭《书谱》达三个月之久。对“草不兼真殆于专谨,真不通草殊非翰札”有了较深理解,遂力学孙氏草法,从此医好了我多年重篆隶而轻行草之顽症。

   (三)题明拓汉史晨前碑

    自冬徂夏,时苦不适,半年未能出门。此册置余斋过十月矣。鲁庵市诸都中,谓是秋字第三等本,明万历后所墨。余不习考订,而喜读书临池。鲁庵无暇读书临池而喜收藏。此两人之不同也。属识数语,癸丑立夏书以归还。鲁庵时从公内蒙古,及秋或能过津门,因置乃妹所,当不至遗失。    迂叟
   
    按:此本《汉史晨前碑》,为明中期所拓。“秋”字损及左上角,“禾”旁下部尚存,右部“火”旁完好,扑墨极精,虽不及吴乃琛本之旧,却为当今临池所用善本,不可多得。闻近年北京翰海拍卖会上,拍出类似此等本,售价竟达五万元之钜也。吴师此跋题于1973年夏。此时我并未“从公”,却是正在北疆边远山村,接受“下放锻炼”,白天劳体务农,晚上养气读碑,而自得其乐,明心见性。

   (四)题明拓智永真草千字文帖

    由程邈而钟繇,汉而魏,即隶而楷,质文之迹消息井然。质莫忘厚,文莫忘韵,隋唐之绍递承以明。欧褚各成馨逸,有由来矣,不为因袭岂偶然哉!       癸丑中秋吴迂叟书

   披玩是册,以为真胜于草也。薛跋所书,亦非浅尝辄止者。于知名家之谓,洵一生精力所至,岂朝濡墨而夕诩神悟之辈,得望项背者耶!继曾重装是本,固以嗜而为之,若在今日付潢池,则费恐不资矣。收藏与研习诚截然两事,近学书得佳墨尤难,生之者无,即用者日減,感喟亦不能禁也。思延法脉,将何以济!         癸丑初秋    迂叟寄寓津门书
   
    按:前后二则题跋,均书于1973年,实是吴师晚年书迹精品。前跋小楷,出入钟王,脱胎《宣示表》、《黄庭经》,兼蓄《张黑女志》、《智永真书千文》笔意,朴厚端凝,拙中见巧,格调高古。吴师小楷独步当代,此跋文采书韵毕肖魏晋,文乃简直古峭,书则积健为雄,以文质彬彬为经,法脉递传为纬,交织出一篇楷书发展史,堪称心手双畅。

    后跋行书,运笔萧散,圆润酣畅,荡于静雅,乍看几乎是明人手迹。吴师融会右军、北海、松雪一脉气韵,更揉进文征明、唐寅、王铎诸家笔姿。正如吴昌硕名言“古人为宾我为主”,能在笔中“存我”而出“己意”,确乎达到“我于古何师为不化之有”,更见“笔与墨会,是为氤氲”(引自《苦瓜和尚画语录》)的境界。
   
    吴师写此跋时,年已七十有六,值“四人帮”肆虐正凶之时,目睹祖国文化遗产惨遭浩劫,而喟然叹日:“思延法脉,将何以济!”激情发于毫端,这正是一声惊天地、斥恶鬼的断喝!

   (五)题明代初拓颖上本《兰亭序》《黄庭经》帖
 
    颖上《兰亭》、《黄庭》帖刻于一石。明嘉靖年间出于井中,未久石毁,拓本罕遘。鲁安谓《兰亭》帖末有“永仲”二字印,足据北宋蒋长原所藏苏氏绢本传摹。世称米黻手笔,信是天水遗物。此本明季初拓,海源阁旧藏,径归鲁安所有。       迂叟八十三

    按:此本为山东聊城杨氏海源阁旧藏,有明万历年间皇族朱氏及清包世臣二人题跋,许为初拓本,弥足珍贵。吴师辩识“永仲”二字印,确证此本乃据北宋蒋长原所藏苏氏绢本传摹,解我疑团。吴师平生最喜《兰亭序》,他曾指出:“《兰亭》多种,悉出右军,而虞褚欧陆笔法,各不相蒙,能得此理,斯可以论书矣。”正逢千古名迹《兰亭序》书后第二百七十个岁次“癸丑”那年春天,吴师百感交集,乘兴为我临写一通。当年天津市文史研究馆馆长陈邦怀先生题写《书赞》:“迂叟非迂,迂叟善书,余掇其论书之语,以赞其书,质文之迹,消息非然,洵一生精力所至,岂偶然哉!”

    (六)题明拓唐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

    临《圣教》更要在无事时,反复玩味一点一画,悉熟胸中。然后手到意到,毫发无间。再参以《丧乱》、《侍中》诸帖,悟彻矣。嗣于褚李诸家,知其各有所至。嗣宋米元赵明文皆揖于室,而不能得行书究竟者吾不信也。         癸丑立冬  迂叟

    按:吴师一向强调:“习行草《金钱圣教》与《兰亭》为必经之阶。”又云:“作字能令心静,然后气足神完。一涉匆遽,笔墨皆非矣” 。“临古人书,必先极似,能似得其貌,而后可言得其神”。《金钱圣教》指《唐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》,当时怀仁集字时以大量金钱广收王字,故世称此碑为《金钱碑》。吴师在三十岁前就着手临《圣教》,多年功力,感悟极深。此《圣教》为明拓,“高阳县”三字未损本,纸墨甚精,吴师观后题于1973年冬。

   (七)题北魏元略墓志铭精拓本

   《元略志》用笔与“二王”息息相通,结构似不同,实则由质而妍,亦自然趋势。颇怪称北碑者,必欲与“二王”分门户,而使汉隶并。故宗是说者,其书法亦终不能悟古今之变也。必为朴拙之形,乃益增丑怪之相。

    吾服顽伯天从之才,篆隶以写法出之,于是一洗前人刻滞之弊。此让之、撝叔能为后来之秀,然行草终去宋明人远,遑论晋唐。吾则谓行草入晋唐之室,篆隶悟顽伯之笔,而后可称中夏之书家也。

    有清三百年,高者动言篆隶,以示碑版之功。实则篆隶石拓俱在,若不神而明之,出自机杼,写同《峄山》、《石鼓》诸刻,毫发不异,亦不为贵也。犹之写《阁帖》,而无唐宋墨迹为之先路,即写同棗木原刻,无异亦木雕泥塑,终无灵魂耳。

    又隶书吾服郑谷口簠,后来金冬心亦未可厚非,斯皆能自树立而不囿于碑版者。北翁、南翁之隶吾不识其佳处。道州之篆隶,隶愈于篆,隶亦苦无气韵耳。

    写秦先之篆,杨沂孙天赋亦高,至吴清卿工夫未可非言,神韵则去杨岂止三十里。后来丁佛言虽出于清卿,可称后来居上,惟它书未能称之。书法固小道,就艺论艺,由秦至今,历几何代,经几何人,。其中渊源得失,不有学力以赴之,眼力以烛之,朝握管暮成家,则不欲言矣。    庚子冬至后二日  家碌书于津门客次。

    继曾如欲习行草,能将《元略》入门,庶可得三味。骤闻之,似不能解,实则非故欲骇言。因六朝无间南北,精书者皆能化“二王”行草之法入楷,则能得其理,则从之寻行草之原。虽《兰亭》多本,甚至《怀仁集圣教序》各本,不得洽心之导,而于是翻可得金针,继曾其识之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癸丑秋分迂叟书于津门

    按:以上吴师题跋二则,前跋书于1960年冬,后跋书于1973年秋。此本为当年陶湘(涉园)在津督良工谭荣久用乾隆年旧墨精拓。另见翻刻本,字多乖误,神彩尽失。《元略墓志》今在辽宁省博物馆陈列,下截裂损,拓本也远逊于陶本。

    吴师一生宗法“二王”,却得力于《元略墓志》颇多,尤其是对此志的用笔研磨甚为精到。他认为可以从中寻出行草之原,通过临习《元略》,可以直接探得“二王”行草之法。在后跋中写道:“虽《兰亭》各本,甚至《怀仁集圣教序》各本,不得洽心之导,而于是(指《元略墓志》)翻可得金针。”这一论点,道破天机,发人深省。吴师在前跋中指出:“《元略志》用笔与“二王”息息相通”的气脉,由此得以“悟古今之变”,从此志的一些行书用笔技法中,走进“二王”行草“由质而妍”的神理。吴师临写《元略墓志》,着眼于从中体会“二王”,气脉,感悟其中之“变”。从《元略》到“二王”气脉相通之处也就在于这个“变”字。

    从东晋到明清,“二王”书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体系,而帖学兴。吴师强调学“二王”当溯其原,由流寻源,并主张碑帖并举。学篆隶也为的是进一步深入“二王”行草的堂奥。因而,他在前跋中又论及篆隶,大胆地评判前人之功过是非,指明:“就艺论艺,由秦至今,历几何代,经几何入,其中溯源得失,不有学力以赴之,眼力以烛之,朝握管暮成家,则不欲言矣。”这里仍然是强调“晋人用理”之道,必须通晓我国书法发展长河中的那个“理”,也就是需要深究古今变化接替之原。吴师曾说:“结构犹有迹可寻,用笔则不究古今变化接替之原,犹不足以言书法妙诣。”

    吴师所追求的书法境界是体现“雍容中和之度,神秀凝重之器”。他强调“作书忌俗与熟,亦忌乖谬潦草,善书者笔墨纵横,点画狼藉,而一折一丝无不有来龙去脉,绝无阘茸滓杂之弊,明此可与论临池也。”中年时,我临《元略墓志》历三载达百二十通,照此教导力行不懈,终于悟得行草“由质而妍”变化的神理。

   (八)题旧拓唐李邕书少林寺戒坛铭碑

    此册为姚景侪丈赠,屈指计已七载矣。今姚公已物化,睹物思人,喟汉者再。姚以藏书帖珍玩颇夥,闻其后裔颇不能守,不知散落于何人手也。       癸亥冬间    玉如

    按:“文革”后得此拓于天津文庙中新华书店,系“查抄”散出物。癸亥当公元1923年,是年吴师二十六岁,题跋字迹娟秀,可见幼功极深。此跋虽未论及书法,却有怀旧之念,感叹故人书帖散失之痛。李书《戒坛铭碑》世不多见,吴师当年教我临《麓山寺》、《李思训》二碑,得以明察李北海如龙之笔。吴师有言:“见得多,临得多,萃古人之精华,省自家之病痛,积久不懈,神而明之,一臻化境,便超凡入圣,无往不妙到毫颠矣。曰篆、曰隶、曰草、曰行、曰楷,善书者无不能融会而贯通之。不为字匠,不主门户,诚无间然矣”。

   (九)题明拓颜真卿争座位帖

    吾尝怪古人重书法,远者不论,元明以降,真得书髓者几人。即鲁公行书原出大令,《争座》之传,洵为可宝。而自宋以来,揣摩临写之辈,几人登堂入室,挹其神理,斯难言矣。世习鲁公书者,每称《多宝塔》、《颜家庙》、《东方画赞》、《麻姑仙坛》诸作,殊不知皆耳食皮相也。颜书精华实在行书,如《祭侄稿》、《三表》皆有金针可度。其楷法则远不及褚欧诸家之足神味。世又多并尚颜柳,实柳亦是行胜于楷也。

    人每问行与楷孰难?答曰行难,因行变化多,楷变化少。唐宋元明溯源不离“二王”,而四代各人眉目绝不相蒙,此其明验也。吾每示人无间文也、诗也、六法、八法与篆刻也,咸宜有自己之灵魂神态,一入泥塑木雕,纵极精湛,已索然矣。

    又习古人书,吾于每言须知鉴别,取菁英,弃糟粕,不解此,聚古人之病于一身,复益以已病,终身不可救药矣,斯言诚是也。然则何为以取,何为以弃邪?斯则存乎己身,吾无以为喻。姑就此书中择“盖”、“请”、“贵”、“会”、“有”、“道”、“仆”、“中”、“若”九字,宜从不学,亦可知弃取之方矣。

    甲寅二月初三曰鲁安示以此帖,迂叟乘兴写是归之。

    按:此拓为合肥李国松旧藏,方药雨师定为陕刻明拓善本。吴师题跋书于1974年春,通篇小楷,宁静妍美。吴师每遇佳纸旧绢则书兴勃发,逗出神来之笔。此跋写在帖身边框绢边上,当时并未撰稿,信手拈来,谱成一曲耐人寻味的《清平乐》。

    其间所指宜从不学的九个字,为“盖太上有立德”之“盖”字,“抗回纥无厌之请”之“请”字,“所以常守贵也”之“贵”字,“癸丘之会”之“会”字,“微有振矜,而叛者九国”之“有”字,“是用有兴道之会”之“道”字,“仆射得不深念之乎”之“仆”字,“介众之中不欲显过”之“中”字,“若州县”之“若”字。

    从以上几则题跋中,可以表明吴玉如先生在书论方面是有独到见解的。他一生以“二王”为依归,却不迷信古人,而能以自家笔法、自家面目,称雄于当今书坛上。他对历代碑帖主张去粗取精,去伪存真,无论篆隶草真,都要融会贯通,才有可能不负古人之研精,才能达到“挺不失润,韵而神超”的境界。当年吴师所作《造化》七律一首,写在《明拓唐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》后:“造化无私秘,浅深各自完。月斜天影瘦,夜静柝声宽。得句疑人有,酣书惜墨残。味余尽不尽,微会个中难。造化一首。继曾见迂叟五十岁有此作,录写于是,回溯成斯如目前也,屈指已二十多年矣。石火光阴,晾心忝忝。继曾其好自为之”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02年5月重读吴师题跋后识于双夏泉馆

 
下一条:敢唱草原大风歌——赞《高延青书画展》
上一条:纪念杨鲁安先生诞辰八十二周年暨逝世一周年有感